国丧第叁天清早,易大人是被一阵杀千刀慌脚鸡的拍门声吵醒的。作为参与治丧的山陵使大臣之一,她从大行皇帝合眼的那一刻起就几乎没好好合过眼。她坐起身,恼怨地用手掌紧按双眼,让自己快速清醒过来:谁!
姐姐!门外人又拍又喊,话音里似乎是遇到了比天塌了更可怕的事,不好了!——陛,陛下不见了!
逮着空大睡一场的易大人头脑一时转不过筋来。她一边拉拢衣襟一边疑惑应道:怎么?尸变了?不对啊,招魂的时候确定皇帝死透了啊,她还往鼻子眼探了好几回看是否有气。
门外的易大人二号,也就是易大人的弟弟,更加压低了声音:……不,是小的那个不见了。
想起来了。她赤脚踩在地上,被寒气激了一下,总算打通了思路。大行皇帝尚未死透,新帝种子就已经被她和另一位顾命大臣所安排的人手,押上了来京的马车。哀乐一响,禁宫内外哭声大放,而次第开启的重门外,抬进来一个脸色惨白的半大小子。毕竟是乡下的藩王,估计没见过这样的阵仗,被吓坏了。而在先皇大敛,亦即洗干净被投入灵柩之后,这看起来仍未搞清楚状况的小王爷,便于柩前即位,一身缟素,成为新帝。
不应该,那傻小子几天来都被各种不停歇的哭礼弄得更冒傻气了,怎么可能这时候耍心眼子。易大人蹙眉,看向投入微弱晨光的门扇思忖着,手往被窝里摸索自己的腰带。
她摸到一只热乎乎的臂膀。шōō⒔cō㎡(woo13)
易梁还在门外以手抵额,急得不觉寒冬熬人。门忽然开了一条缝,他长姐,易渠,吊着一双毫无波澜的利眼(虽然有点睡泡了)向外观察了一会儿,然后与他低声说道:我知道他在哪儿。
易梁如释重负:太好了,这会儿张罗着要给他换衣服上殿呢……
易渠:他在我被窝里。
易梁沉默。然后露出了被马车轱辘轧到脚趾的痛苦表情。
———姐姐!他酝酿许久,压低声音惨叫道。
别吵。她目光又扫了扫,虽然面上还是没什么表情,但朝夕相处的亲弟弟能看得出,她这时候也有点慌了,你先过去叫人把衣服送来,就说陛下说了,在停灵大殿里换衣,怕对大行皇帝不敬。这里……我来对付。
还未等易梁应下,室内传来一声尖锐的哀鸣。朝中双易,两个人加起来心眼子一百八十多个,此时倒不知应当何以自处。
他们一起看往哭声来源。身上凶服凌乱,披发赤足哭得满脸花的少男已经爬出被窝,但还蜷缩在榻上,噎着抽着,抖似筛糠。他抹开眼皮上沾湿的乱发,胆颤心惊地看向易渠。
我……我要死了……他几乎说不出囫囵句子,泪如雨下,我……他惨然抚向自己下身,流,流水……
易渠顿一下,然后平静地开导道:没事的,是精水而已,年轻人火气大。第一次吧,别怕,以后就习惯了。
一阵无声。易梁牙关发抖:姐姐。你……禽兽。
不是我弄的。……或许,可能,大概,和我也有些关系。她从传道授业解惑的轻微愉悦中反应过来,招招衣袖,让弟弟离开去叫人。易梁跺着脚跑出去了,还没关门。她去将门阖上,清早的冬风穿胸而过,她目光更加清明,并开始逐步拼凑前夜的记忆。
……不过好像回忆不出什么。她从大殿离开时就已经困得濒死,到了大殿侧旁翼楼中的小阁里倒头就睡。然后,似乎做了个梦,梦里她在骑马。因为那匹马死活跑不快,她用腿狠狠夹了好几下。
她又蹙眉,回头难得同情地看了一眼仍自抽泣的失足少男。对不起,我只是因为皇帝死了太开心而做了一些自由驰骋的美梦而已。
她如最谦恭的稗吏,双手为他戴上冕冠。他开口仍然想问,却忽而感到颌下的朱缨正被她系结抽紧。一片寂静中,绳结纠缠的细响,如谋弑的演习,轻似翟羽的威压和胁迫,在他刚刚冒尖的喉结上似有若无地轻搔。
文鳞将疑惑吞咽。但冠上的十二玉旒随他的恐惧而微晃不已。在他含泪的眼中,旒帘之外,她的面孔,无论如何凝神盯视,都是一片模糊。冰冷的手指,依次检点他的衣领,帽冠,最后来到他两颊,看视他是否还在怯懦地流泪。
他闭上眼睛,不敢动作,但她只是柔和地以指腹抹去他积余的泪水。他觉得这是一种示好的抚爱,于是稍为定心,自己抬手,要拨开那遮挡视线的旒帘,想再看清她的形貌。——他双手却被紧紧钳住。
易渠将他双手掰下,同时低头靠近他。门外已经人声大作,无论怀着何等心思,臣工与宫人们,都在呼唤他,漫天俱是对他的畏服之情。可门外波震不断的山呼万岁都无法将他身体托起。他惊愕且惶悚地浸溺在冰池里,眼中只有她俯瞰他的阴冷面孔。
她偏偏还保持着谦恭的态度:陛下,天子喜怒,不与人知。她目光似乎还在端详他,但很快便松手,从他面前让开。她话音还幽幽环拢在他耳边:出得此门,以后不能随意哭泣了。
门扇洞开,他双眼被日光刺了一下,旒帘猛颤,接着静住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