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路走去,老朱蜷着背,将头埋得很低。旁人似乎早已习惯袒露出肉体,见他时只是轻轻扫了一眼,然后溺于声色犬马中,混着酒水,杂着脂粉香。
暗处一张乌木台上,有个雌雄莫辨的人;穿着一身翠绿色长裙,骨量宽大,不是女人的身体。他剃着寸头,耳边却夹着一枝花,只手举着一杆长烟,朝我遥远地吐了一口烟圈。在几乎扑到我脸上时散去。
我站定看着他,朝他抬头笑了笑。
老朱一脸惊恐色,挡在我身前,弓着身,显得无比瘦小。我将他扯到身后,站在他跟前,一只手挡着问:“这是谁。”
煤油灯昏昏灭灭,男人的翠绿裙上缝着一层丝光面料,顺着光影流转出片天水碧色;那条裙卡在他胸口上,露出宽阔的肩膀,修长的颈。他斟了一杯酒,然后右手慢慢撑到耳后,托着脸:“他们都喜欢叫我翠宫娘娘。”
男人的嗓音细腻阴柔,百转千回出一声柔调。手骨分明,指甲被修得干净利落,抬手又找到一只白瓷杯,斟满了一杯酒。
“我都没有得到的男人,被你得到了。”
“我好嫉妒你,嫉妒得发狂。”
他半真半假地说着,笑得魅惑蛊人,仿佛早已笑过千万次,勾过万千人的魂。
半晌,他柔柔念道:“但是你好漂亮。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你。”
老朱扯住我的手,想将我拖出去,他看见也不恼,腻着嗓子哑笑:“朱老九,你做什么老和我作对。”
老朱终于停下,转过身破口大骂:“方翠衡,你这个死人妖能不能别乱发骚!”
我站在他们一侧看了片刻,走过去在方翠衡面前坐下,学着他的样子撑住脸,沉沉看向他。
他双手环胸抱住,将背往后靠,舒展了会颈,然后凑向前对着我:“美人。”
“我翠宫娘娘最喜欢美人。一种是皮子美,一种是骨子美。前者被你收了,后者——你就是。”
“你这个人看着收敛从容,其实狂到不可一世。我喜欢。”
他眯着眼,腾出手来在白瓷杯里再倒一杯酒。
“姐姐,不要和这个死人妖扯上关系。”老朱站在身后扯住我胳膊,“这人逮谁咬谁。”
我仍然坐定,温声发问:“你是谁。”
他举杯朝我敬了敬,抵着耳拈花一笑,然后将酒一干而尽:“拈花之人方翠衡。”喝干了酒,还故意将杯口倒转,以示一滴不剩。
“好名字。”我没有接他的酒,在他对边定坐着。老朱无奈陪我坐下,将椅子一抽,岔开腿狠狠一矮身;木头长滑过砖面,声音刺耳令人脊背发寒,他黑黝的身体几乎融入暗处,只能听见愤愤不平的大骂:“方翠衡,你能不能别逮着个人就发疯!”
“萧欠就在最里面那间房,你要有胆子就进去找他!不要乱发狂!”
“他和萧欠有关系?”我突然来了兴趣,将眼睛对上老朱。
老朱一时火气上头,口无遮拦道:“萧欠十九岁来时他就缠着人家!萧欠是谁?不喜欢他把他打了多少回!后来是打老实了,天天扯着萧欠房里出来的人!”
“妈的色鬼!”老朱咳了咳嗓子,大约是想吐口痰,却猛然想起我在,硬是收了回去。
方翠衡没有理会他,倒是将眼睛对着我;那双眼浓黑,映着灯火与白瓷杯,他眼仁中,我静静坐着,骨是骨,皮是皮。
“你叫什么?”他突然开口说话。
“罗缚。”
“姓罗?嘶……”他故作玩味,将眉头高高挑起,“丞日罗家的病太子是你什么人?”
我顿了一刹,目光笼起,扑朔的光影在他脸上瞬息万变:“是我表弟,罗兰。”
“原来——你就是罗家藏着的那把刀。”方翠衡忽然大笑出声,耳边的那朵红艳的大丽花掉在椅背上,“真是怪不得,有这样好气度。”
他一只手伸下,将花掐在手间碾碎,从鼻腔中长出一口气,将眼皮稍稍抬起,露出眼白,冲我讥笑:“那个病太子,原来要给你让位啊。”
我终于正眼看他,学着他的样子将笑扬起:“方翠衡,如果我计较的话,你已经得罪我了。”
方翠衡从肺中哼出一声,抬手将面前两杯酒一气灌下。末了,薄薄回了句:“你看,你不是知道怎么对人好么?”
“不要让萧欠这么委屈。”
我将身体扳直,老朱坐在一旁,脸色灰白,一双眼来回辗转着,长久不敢妄动。
“你在要挟我?”
“我见不惯美人委屈。如果今天受委屈的是你,我也会为你出头的。”方翠衡朝老朱帅抛了个媚眼,将老朱刺激得直犯恶心,“毕竟——我是个好色之徒。”
“况且,他很纵容你。”方翠衡将烟杆把玩于指尖。瘦长乌青的杆子,烟嘴是块冰冷的黄玉,他吐气时一脸沉醉,抬眸看向一片雾:“他那么喜欢你。”
雾中人潮涌涌,醉生梦死,那些陈旧积灰的地方被苔绿红俗的光影抹去。暗处中藏纳的人,在暗处中癫狂,靡靡于永无止尽的长夜。
我透过白雾看他,烟草味刺鼻难闻,又沉又苦:“我们第一次见面,你怎么知道我和他有关系?”
“你带了和他一样的戒指。”
“这么丑的东西,一看就是他做的。”他漫不经心地回着,老朱也跟着顿住,将目光朝我投来;他还是怨的,一双眼又深又浓,眼窝凹陷下去,薄薄一层眼皮裹着饱满的眼球。
“不过他今天是真伤心了,都开始有点饥不择食。”许久过后,老朱缓声接话。他在暗处坐了太久,一身骨就像散了似耷在桌上,“我不知道萧欠为什么会这么纵着你。但是你这个人……”
朱老九迟疑了片刻:“心肝太凉。”
心中突然起了些不明所以的东西——他们都在苛责我,却都护着萧欠。
我有些失神,大约是在笑,不然脸颊怎么会僵痛。
我将背弯下,将额头扣在桌子上。我将自己埋起来,直到我再也看不见那些人的脸。没有人来我身旁,我逐渐听不清他们的声响。
明明一点都不难,只是死了父亲,为什么这么脆弱呢。
为什么都让着他呢。
八年前的今天罗拾死了,可我还不是站在那,将萧衍带来见他最后一面。
所以有什么难的呢?
为什么这么脆弱呢?
我觉得我的脸有些湿,但那不是眼泪。
老朱说我心肝太凉。
他没错。
我不会哭的。